來源:奧數(shù)網(wǎng) 2018-02-07 11:10:25
有一天和媽在電話里聊我小時候頻頻遭到“毒打”的經(jīng)歷:數(shù)學(xué)考到95分要被扇耳光;語文生字寫得馬虎要被掐大腿內(nèi)側(cè);有時候放學(xué)后貪玩耽誤了寫作業(yè),屁股被打得又高又腫,第二天都沒辦法坐在班里的座椅上。
往昔凄慘的鏡頭全堆在眼前,我怪里怪氣地嘲諷媽:“媽,聽過那個笑話嗎?世界上笨鳥有三種,一種是先飛的,一種是嫌累不飛的,還有一種自己不飛,就在窩里下個蛋,讓下一代使勁飛。”電話那一端不語,我咄咄逼人地繼續(xù)講,“媽,還記得那年就因為我寫字慢,你拿著不銹鋼椅子毫不含糊地沖我砸過來嗎?”
媽沉默了許久,說:“孩子,媽記得。”
幾天后接到媽的電話,我正在上班,背景音響吵得厲害,我心不在焉地讓她快點講。
媽說:“就給我兩分鐘,剛從報紙上讀到一段話,說得挺好,我記性不好要趕快說給你聽,咳咳,‘孩子,我要求你讀書用功,不是因為我要你跟別人比成績,而是因為,我希望你將來會擁有選擇的權(quán)利,選擇有意義、有時間的工作,而不是被迫謀生。當你的工作在你心中有意義,你就有成就感。當你的工作給你時間,不剝奪你的生活,你就有尊嚴。成就感和尊嚴,給你快樂。’這人說得有道理,媽嘴笨說不出這樣的話,但是孩子啊,你原諒媽媽吧,當年打你的時候,我心里認的也是這個理,媽只不過不想讓你成為我這樣的人。”
媽是什么樣的人呢?
媽是六零后出生的那一代,成長于“文化大革命”的末期,貧窮是整個社會共有的癥候,物質(zhì)上吃定量供應(yīng)的二米飯和窩窩頭,精神上只有小人書和黑白的革命教育片。
媽是家中的老二,是最肯吃苦的幫手,冬天在雪地里撿煤球撿到手生凍瘡,夏天編草鞋草繩搓出一手老繭。高中還沒畢業(yè),就迫不得已輟了學(xué),藏起荒唐的飛行夢想,在餐館做起早貪黑的服務(wù)員,每個月工資三十七,其中的大部分要用來補貼家用,剩下的零零散散,小心翼翼地折在方巾里,攢夠了就給自己買一盒友誼雪花膏。
后來媽結(jié)識了爸,兩個人一樣的窮,戀愛時的活動只有軋馬路,最隆重的約會是去看了一場《羅馬假日》。兩年后有家境較好的男職工向媽示好,媽卻毅然決然地嫁給爸。23歲生下我時,她自己還是半個孩子,一邊按著育兒書的步驟養(yǎng)育我,一邊投身于家庭主婦的柴米油鹽里。從此她的喜怒哀樂,全部和我有關(guān)聯(lián)。
從我5歲開始,媽就對我進行棍棒教育,堅信“毒打出才子”,因此我的童年結(jié)束得特別早,沒看過太多的《大風(fēng)車》和《小龍人》,放學(xué)后吃過晚飯就規(guī)規(guī)矩矩坐在小方桌前寫媽買的練習(xí)冊。
那個時候,媽是多么苛刻,戒尺就放在身旁,眼睛緊盯著我的答案,那嘴角一牽一扯、手掌抬起放下之間,都是我的恐懼。不過也正因為如此,我一直是班里的第一名,不是因為爭氣,是因為害怕,害怕拿著月考的試卷回到家里,媽的脾氣鞭炮一般炸響,一手擒住我,一手雞毛撣子打過來,爸在鬼哭狼嚎的氣氛中嘆氣,什么都做不了。
可是媽并不滿意,她覺得女孩子除了成績好,還該說英文,要懂音樂,言談舉止中要有點氣質(zhì)和才情。
于是我的周六開始被字母裝滿,十幾歲的我背著重重的書包,獨自走四公里的路,穿過一個擁擠的市場,經(jīng)過郵局、銀行、報刊亭,走過下棋的老頭兒們和樹陰下聊天的老太太們,稀里糊涂地坐在教室里聽一個半小時的英文課。
我的周日從此被音符占據(jù),媽騎自行車送我去學(xué)琴,坐在自行車后座的我,幽怨地背著琵琶,雙手牢牢把住車座的兩端,卻連媽的后背都不愿親近一下。
很不幸的是,我沒有在其中的任何一件事上顯示出過人的才能,我聽不懂英文的單復(fù)數(shù),也看不懂音樂的五線譜。在我有限的腦容量里,字母撕扯著五線譜,音符鉆進字母表,兩者暴力地交融發(fā)出恐怖的噪音。
于是我的青春期里,又多了這樣的景象:英文書被撕爛,琵琶扔在一旁,氣急敗壞的媽,掄圓了胳膊,一下又一下地打在我自覺地撅起的屁股上。我的身上太痛,眼淚太多,常常看不清窗外的晚霞。
除此之外,媽也限制我的交友自由,她只許我和天天向上的四眼小孩做朋友,又完全掐滅了我情竇初開的小火苗。在唯一有男孩子向我告白的夏天,那張被我藏在書包深處的小紙條,被媽粗暴地搜出來攤在桌面上,不分青紅皂白地痛罵,完全不顧把頭埋在胸口的我那16歲薄薄的臉皮和深深的自尊……
我想很多時候,我都是恨媽的。在我18歲的日記里,寫下過這樣灰暗的話:“一個本應(yīng)該懂得愛的年紀,為什么我卻先學(xué)會了恨呢……”我恨她逼我成為第一名,恨她強迫我學(xué)不喜歡的東西,恨她踐踏我的自尊,恨她粗暴的脾氣,也恨她的雞毛撣子和掃把,恨她沒收我全部的自由,給我一個苛刻的人生,卻從未對自己有過任何的要求。
在我的記憶里,媽從未有過一份長久的工作,是典型的家庭婦女代表。一張臉灰突突,從不用化妝品;衣服是夜市里淘來的大媽款,任腰間贅肉暴露得坦蕩蕩,也不肯費心藏一下。她沒有愛好,沒有朋友,沒有文化,也沒有夢想,每天伴隨她的,只有電視、記賬本和安眠藥。
在我的心里,媽對家庭的貢獻不大,只是一個吃的符號。她代表早晨六點半的豆?jié){油條,晚上七點鐘的紅燒帶魚和苦苣皮蛋花生米,深夜里的海鮮泡面和拌黃瓜,休息日里的酸奶杏仁巧克力和南果梨。
媽整天混跡于菜市場的熱鬧里,操著尖利的嗓門,不顧形象地和小販激烈地討價還價。多少次我跟在她的身后,刻意地保持相當?shù)木嚯x,悶悶不樂地想,為什么我的媽媽,不能像別的媽媽那樣,說起話來輕聲細語,燙時髦的大波浪,擦口紅抹白粉,穿紅色的修身毛衣、緊身牛仔褲,腳踩著細細的高跟鞋夾著公文包去上班,走過時帶有一股令人回味的淡淡香水味?所以,在整個青春期里,我一邊害怕媽一邊嫌棄媽,像是一株不甘被埋沒的植物,很叛逆也很用力地,向著媽的反面,拼命拼命地生長,我才不要成為她那樣的人。
后來,我果真沒有成為媽那樣的人。
我知書達理、低調(diào)含蓄,凡事思考比行動在先,做事靠大腦,講話靠理智。我十指不沾陽春水,嫌棄菜市場的骯臟與喧囂,不屑懂柴米油鹽醬醋茶。
我每天早上在健身房度過,晚上看新聞寫博客。有一票喝咖啡談人生的朋友,也有一個人獨處的好時光。我讀得懂卡勒德·胡賽尼和米蘭·昆德拉,看得懂希區(qū)柯克和伍迪·艾倫,分得清《歡樂頌》和《藍色多瑙河》,游走過尼亞加拉瀑布和紐約博物館,知道霍金只有三個手指頭能動,赫本和派克最后沒有在一起,當年刺殺肯尼迪的也許不是李·哈維·奧斯瓦爾德。
我任由自我膨脹到極點,自大地把自己當作世界上最優(yōu)秀的人,攤開光鮮亮麗的那一面,賭氣一般展示給媽看?墒,媽卻不那么在意了,她仿佛一夜之間就老了,老到皺紋爬滿眼角,老到頭發(fā)半白,老到再也沒力氣打我。
媽收起雞毛撣子和掃把,不再逼我成為第一名,也不再把我的優(yōu)秀滿世界地炫耀給人看。她變得溫柔慈祥,竟然有些不像她,當我把第一本書的著作權(quán)炫耀著拿給她看時,她甚至只是淡淡地說:“你喜歡的事,就去堅持吧。”
可是這并不能阻止我忘掉童年和青春期時的不愉快。我仍然習(xí)慣把自己時不時的敏感和自卑歸罪給媽,我會殘忍地拿“孩子遭毒打跳樓”“青春期少女離家出走”“花季少女自殘”的新聞給媽看,媽總是一副抱歉的表情,拿著報紙反復(fù)看了一遍又一遍,自責(zé),嘆氣,沉默。每當這時,我的心里會有一絲邪惡的快感。
可我還是不懂,當年的媽,為什么會忍心對我那么苛刻呢?
我最終在心底原諒媽,不是因為時間的問題,而是搬家時從一堆舊相冊里發(fā)現(xiàn)一本陳年日記。這本紙張發(fā)黃的日記本,零零碎碎地記滿了大概媽三十幾歲時每天所要面對的家庭瑣事:今天家里買到了便宜的菜,明天孩子又要交補習(xí)班的錢,晚上打了孩子心情很難過,聽說三樓的婷婷不念高中去深圳了,最近睡眠不好安眠藥劑量又加了一倍……
日記本的最后一頁,仿佛被淚漬浸潤過的凸凹不平的紙張,矮胖松垮的字跡,在眼前一一展現(xiàn):“夜深了,他還沒有回家,作為一個女人,我的心在滴血……”就在那一刻,媽十幾年前的生活,和我現(xiàn)如下的成人世界,仿若產(chǎn)生了一種共鳴,我開始能夠體會也仿佛能夠看到,從23歲開始,這個在貧窮中支撐起一個家庭的女人,沉溺在一種多么沉重的辛苦里。
她要獨自面對拮據(jù)的生活和并不幸福的婚姻,在那么寂寞的時光里以淚洗面?墒撬齾s從未想過逃離,而是擦干眼淚,轉(zhuǎn)過頭來依舊要保證孩子六點半的營養(yǎng)早餐、丈夫加班后的夜宵、干凈的地板和透亮的窗戶、銀行卡緩緩上升的盈余……
媽那一代的女人,對于家庭比我們更有信念,犧牲是她們的一種本能。媽在生活里無限地看輕自己,那樣地逆來順受,而唯一的反抗是,不惜一切代價要讓女兒成為一個優(yōu)秀的人。她不愿看到她的下一代,因為沒有知識和夢想,困束于家門口的菜市場,和她一樣迫于生活的壓力,為一份菜價和小販斤斤計較。她相信外面有她不曾感受過的美好,她希望她的女兒,有能力去更廣闊的世界看一看。
那是讓我多么難過的一個夜晚,攤開的日記,仿佛一扇穿越時光的窗,讓我看到另一端日子里的艱難。晚風(fēng)涼涼的,淚眼婆娑的我,欠了媽一個時代的溫情。
我想,有一個故事,我忘了講給媽聽。
這個世界上,其實還有第四種笨鳥。它們生蛋后就收起一雙翅膀,不辭辛勞地筑更堅實的巢穴,覓更多的蟲子,在老鷹的盤旋下把幼鳥護在身后,一心一意地哺育它。等到幼鳥的羽毛長成,它就帶它去飛行,任它翅膀撲棱,摔倒爬起,滿身傷痕,直到可以放心地看著它在天空長久地飛行。終于有一天小鳥迫不及待地要離開溫暖的巢穴,于是做媽媽的,看著那個曾經(jīng)幼小的雛鳥飛向廣袤的天空,最終變成一個模糊的小黑點,伸著脖子仰望的它是多么的驕傲與幸福,驕傲幸福到都忘了自己,它們早已聽覺減弱,羽毛脫落,永久地失去了飛翔的能力。
媽媽啊媽媽,這真的是世界上最笨最笨的一種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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